□逄春阶

第九章途中（一）

“我欠了一条人命啊！”

弗尼思继续对我絮叨：“芝里老人让觅汉老四取熊胆，老四从来没听说过家里还有什么熊胆。芝里老人说，在地瓜井左边的深堑里。一会儿老四捧着一个瓦盆上来，那熊胆已经皱皱巴巴。芝里老人让老四再去拿酒，用酒泡，泡了一个时辰，熊胆软下来了，再用豆油炸好。你爷爷拿回去，让公冶祥锋分三次吃下。熊胆腥味大，你爷爷硬劝着，他才吃了。果然，这公冶祥锋面色红润，不再窝在家里。你爷爷很纳闷，改日到芝南村问芝里老人，问这熊胆是哪里的？芝里老人说，是猎人从长白山的熊身上摘的。熊者，雄也！说人笨得跟狗熊似的，那是冤枉了熊，说这熊胆有铜胆、铁胆、草胆之分。铜胆是金黄色，铁胆是炭灰色，草胆是淡绿色。这熊胆随着月盈月亏而变化，每月十五以前的熊胆，是铜胆，胆力大而气力足；要过了十五再取，胆力就小多了，就成了铁胆和草胆了。这公冶祥锋吃了铜胆，胆子竟然大得出奇，每天用一只眼瞅围子墙，一瞅就瞅半天，等瞅得差不多了，飞身跳了上去，用一只脚在围子墙上蹦跶，站在墙下面的人都担心他，别掉下来。可他每天就这样练，要不就呼哧呼哧磨刀，脾气也暴躁。有个深夜，他提着刀骑着一头骡子闯进土匪窝，把匪首的头给割了下来，割下来还不解恨，也用铁勺，把滚烫的豆油浇在匪首的双眼上。骑着骡子一路往南，走累了住下，从此隐姓埋名，改名宫大壮。说也奇了，自从报了仇，这宫大壮胆子又小了下来，晚上不敢出门，倒是酒量大增。天天离不了酒。后来，娶了老婆，生了三个儿子。”

谁能想到，老人身上还埋着这么多的故事。

老汉挑着水自言自语：“酒啊，一个人喝没味儿。等我回来，咱就摆上。”

酒肴呢，咸菜瓮里捞出一块咸菜疙瘩，切成了丝，撒上几片芫荽梗；鱼鳞坛子里的咸鸭蛋掏出来煮了，后窗户上的三页豆腐干，还有长生果，生的。曹永涛背着一坛子芝酒，现成的，一老一少就喝上了。

老太太蒸的是白菜豆腐包子。姑娘们吃完了，曹永涛和老人还没喝完。

大娘说：“不管他俩，饭在锅里，凉不了。”

大娘盎的炕热乎乎的，锅里的热水舀出来，让她们洗脚。四个姑娘脚上起了水泡，老大娘戴着老花眼镜，用头发丝儿一个一个地勒破，水流出来水泡便消了。

夜里，四个姑娘和大娘睡在一个大炕上。大娘笑呵呵地说：“我一辈子三个儿子，就是没个闺女。”

“那您儿子呢？”

“一对双子，十七了；另一个十六……让老东西给送出去了，去了西山里。”

“大爷也舍得？”

“嗨！老东西倔！”

姑娘们七嘴八舌嚷嚷着，有的一面说着一面就呼噜起来了。牛兰芝不困，坐在炕沿上看老大爷跟曹永涛喝酒聊天。

“我是草木之人，成不了大事，平常过日子还行，到了真事上，豁不出去！”

“你把三个儿子都送去当兵，那不是就豁出去了吗？”

“说来话长，老话说，好铁不打钉，好男不当兵。怎么又让孩子去了西山里呢？我是欠了大人情啊！”

老人家端起酒盅，仰脖而尽。

“孩子啊，人啊，有时不能昧着良心。鬼子进村狗先咬，我家的狗呢，也在咬，我把狗摁到地窨子里，正要去炕上拿酒葫芦，就听到有敲门声，我扒着门缝，往外一瞧，看到一个大闺女，叫着‘大爷开门，大爷开门，鬼子撵我。求求您了大爷！’我……唉！我糊涂啊，门没开。那个闺女使劲晃门哪，我没开门。我吓得腿肚子都转了筋。第二天我才知道，鬼子抓住了那个闺女。保长叫俺庄里的人都到河滩上去，俺害怕，不敢不去。俺站在人堆里，看着那闺女披头散发，被五花大绑，脸上淌着血。鬼子扇着耳光，闺女不停地说。我低着头不敢看，突然听到她喊：‘大爷……’我猛地抬头，我看到了闺女正盯过来，我躲闪着低下了头，就又听她说，‘大爷大娘，叔叔婶子兄弟姐妹们，誓死不当亡国奴！大家醒来吧。’她自己跳进坑里，把褂子一脱，蒙到脸上等死，前胸露了出来。她用褂子蒙住脸，她是要脸的人啊！唉，好好的活蹦乱跳的闺女被活埋了！”

老大爷低着头又喝了一盅，说：“我回来，怎么也没睡着，一闭上眼，就看到那闺女的两只眼。那两只眼啊，闪着光，跟刀子似的。俺睡不着啊，‘大爷，你开开门’，我耳朵里老是有这几句啊。我就喝酒，喝闷酒，越喝越睡不着。吃药，也不管用。我心里门清，这是我的心病，我昧了良心啊，死都不能闭眼。我欠了一条人命啊，人家还是个闺女啊！有一天，来了个算卦的，是个瞎子，听到我的脚步声，他说我心里有事，我说没啥事啊。那算卦的说，我都听出来了，我给您算一卦，掐算了半天，说，你这三个儿子啊，不能待在家里，得出去，上哪去？上西山里。我忽然就明白了，豁出去了，就把三个儿子送走了。从那以后，我头挨着枕头就睡着。”

老人家端起酒盅，正要往嘴边送，忽听窗外“轰隆”一声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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